白癜风能医得好吗 http://m.39.net/pf/a_6712021.html 文/雷池果 感谢作者授权“云江湖”发布 图片来自网络 一.一对小夫妻“妈!” 夕阳低垂,几缕斜晖越过篱笆小心翼翼地洒在院子里,纵是如此也不小心洒了点在小艾的绣花鞋上——那双鞋上新近绣了一双蝴蝶,是她百无聊赖的成果——小艾扶着门,焦急又无奈地向里面张望,那个人世间最常用的字从那轻启的贝齿和樱唇里奔出,撞进门帘。 声音百转千回,回出来的却是被小艾称为“妈”的姜氏,姜氏一把将小艾搂进怀里,号啕大哭:“儿呀!你可回来了!想死为娘啦!” 母女俩抱头痛哭片刻,小艾轻轻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声音已然平静:“就知道你其实没有重病卧床——说罢,这次是要多少银两?最好一次说完,免得动辄就差人召我回娘家。一次两次还成,次数多了,阿发要恼的。” “你能拿出多少?”姜氏倒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得如同上街买菜。 小艾的两道秀眉蹙成一个黑团:“上个月才给了一百两,一个月内就全都花光了么?” “不是一个月,是两个月,上月初给的,现在都月底了。”姜氏絮絮叨叨说道,“这一百两有快一半被你爹拿去还了债,这个月你弟弟想盘个店来贴补家用,我的老寒腿又犯了,得看郎中,家里的母鸡已经一个月没下蛋了,也得看郎中,还有……” “多少能够?”小艾抬头看了看落日,打断母亲道。 “……少说也得三百两。” 小艾的大牙的旁侧开始疼了,郎中说那里正在长一颗新牙,现在她疼得很想把那颗新牙给咬碎。“三、百、两。”小艾一字一顿地重复。 三百两,是她和阿发那爿小杂货店五年不吃不喝日日生意兴隆才能勉强赚够的血汗钱。 “三百两么?下月初给您。” 小艾猛然回头,阿发垂着手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伞,眯着的眼睛里看不到瞳仁,小艾却知道他在看着她。 “下雨了,我想你没带伞,就来了。” 姜氏一向反应最快,笑容立刻如核桃般堆积在核桃仁一般的脸上:“姑爷来了啊?快里面坐!晚饭已经好了,马上能吃——小艾,快进去拿碗筷来!” “不必了,家里晚饭也已做好。”阿发仍只看着小艾,“走罢。” 小艾已经走了出去,外面果然在下雨,淅淅沥沥,只敲打在她肩头几滴,接着全砸在阿发的伞上。 小艾姓米,今年十八岁。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尤其在对付后母姜氏的时候。姜氏成为后母那年,她刚五岁,此后的经历和天底下所有拥有一个强悍后妈的小女孩一样,任谁看到肥壮的弟弟和瘦小的她,都能毫不费力猜出这俩孩子究竟各自过的是何种日子。直到十五岁那年机缘巧合认得了阿发,才有了自己的家。为了这个家,她宁肯忍受姜氏一次次的狮子大开口,因为她知道阿发是个很孝顺的人,应见不得自己的娘子不孝。 “后妈也是妈。”这是阿发的原话。小艾没有见过公婆,阿发说他们很早就过世了,其他亲人也早已零落,只剩一个远房表叔。每月十五那天,阿发总要拎着大包小包去探望这个表叔,风雨无阻。表叔的家很远,小艾要照看店面,不能一同去,只好在家牵肠挂肚等着阿发回来。 牵肠挂肚实在是一种很贴切的感觉,阿发如果外出超过一个时辰,小艾就觉得肚子隐隐发胀;如果超过两个时辰,连肠子也绞动起来;如果超过三个时辰,五脏六腑就跟不放油在火上煎烤一般,先是逐渐绷紧,接着一点点地、杂乱无章地爆裂,爆裂往往是突然的,于是心尖也猝不及防跟着一阵阵地打颤。她怕阿发出事,怕极了,所以脑子里反反复复不由自主猜测如果阿发出事了的话自己要怎么活下去,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自己活不下去。 一日,小艾去庵里求签,抽到一个中上签,签文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解签的尼姑笑呵呵说道:“女施主与夫君恩爱无边,是为大善。”小艾很迷惑,问道:“此话怎讲?”尼姑回答:“子曰:‘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有夫如此,妻安不爱?家和万事兴,故而大善。只是玉者,清物也,须防太清则寒,气薄不寿。” 小艾的脑子嗡了一声,前面那些好听话都抵不过这最后一句。气薄不寿,是说阿发活不长么?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会成为现实么? 于是,小艾原本就没有放下来过的心更加悬得厉害了。 “你在想什么?”阿发在小艾背后问道。此时的小艾正披着他的长衫站在窗前发呆,蜡烛燃尽了也不觉得。 “没想……什么。” “明天我要去看望表叔,早上帮我装二十四枚鸡蛋。”阿发把被子一蒙,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次日天还没亮,小艾就起床来到厨间,从台子下面吃力地挪出一个小坛子,这个坛子里的鸡蛋是阿发特意攒给他表叔的,而他们平时吃的鸡蛋是放在外间的大坛子里。这些鸡蛋都很新鲜,壳上总沾着鸡毛和鸡屎,小艾一个个地数着,尽量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然而手还是不慎一抖,让一个鸡蛋掉在地上。 鸡蛋碎了,蛋清和蛋黄在砖地上蔓延开来,里面浸着的一根粗黑闪亮的针显得分外醒目。 小艾先是呆了一刻,侧耳听了听,没有动静,阿发在前面披屋旁边的小店里,应该没有听到。接下来小艾要做的是赶快找个差不多大小的沾着鸡毛的鸡蛋,用帕子裹着手指拈起那根针,戳到鸡蛋里,再用鸡屎在外面糊上——因为她不能让阿发觉察到她已经发现了鸡蛋的秘密。这个想法很顺畅,实施起来却艰涩无比,小艾费了好几个鸡蛋,还是没能把针给藏进去——针一戳,鸡蛋就破,蛋清蛋黄毋庸置疑地流了出来,堵都堵不住。 “我来罢。”头顶一个声音响起,小艾不敢抬头,因为知道是阿发。 阿发拿起一个鸡蛋,轻车熟路把针给戳了进去,然后捏起一块鸡屎搓了搓,把针孔堵上。小艾注意到那针孔边缘有些发黑,似乎是被烧焦了,怪不得蛋清蛋黄不会流出来。小艾很奇怪,这针刚才还是冰冷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能发烫到烧焦蛋壳的田地? “装好后拎到店里,晚饭不必等我。”阿发说完就出去了。他什么也没问,小艾也什么都没问,小艾知道阿发最喜欢自己两个优点,其一是没见过世面,人很单纯;其二是从来不问不该问的话。 小艾不是不想问,是知道问也白问,阿发不会说的。既然是白问,又何必去问?不过她自己早已猜了八九不离十,否则也不会日夜提心吊胆。她虽然没见过世面,却也不傻。 小艾把鸡蛋篮子拎到店里交给阿发的时候,他刚算好一笔帐,正把算盘珠子给抹顺,算盘轻轻摞在账本上。“如果很晚我还没回来,你就先睡,银子明天会有人送来。” 小艾觉得自己从脖颈到后背渐渐僵直成一块石板,这句简单平淡的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她在绞尽脑汁发掘。 “老板,来一斤核桃仁。”又来客人了,阿发笑眯眯迎过去,嘴里冒出一连串客套话。做生意时的阿发比平时要活泼善言得多,活脱脱一个小本商人。 二.相公失踪了阿发当晚果然没有回来。 小艾翻来覆去睡不着,脏腑在肆无忌惮爆裂着,把她的心炸得蓬蓬乱,翻来覆去中隐约做了个梦,梦见苍白的闪电映照着阿发苍白的脸,乌黑的头发半遮着乌黑的瞳仁,细长的手指紧捏着细长的针,那针的针尖微微抖动,仿佛犹豫不定,一转眼却直直扎进了她的太阳穴。 小艾被自己惊醒,猛然起身,浑身大汗淋漓。她披衣坐起,愣愣发了会呆,在发呆中把衣服穿齐整了,摸黑找出了灯笼火石揣到怀里,推门走到屋外。 夜色比她的梦境明亮,月亮静静悬在半空,走夜路可以不用灯笼。小艾急切地走着,脚后跟几乎不点地,周围没有一个人,房屋的黑影都仿佛睡着了,一路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月亮却活泛了,一会儿隐入云里,一会儿挂上树梢。 小艾停下脚步,前面不远处就是娘家。她心里渐渐涌起悲凉和无奈:她出门是为了找阿发的,然而漫无目的的走路却将她带到了这里,这里没有温暖,更没有阿发,自己鬼使神差地来到,难道是因为这世间再无别的归宿么? 娘家居然还亮着灯,小艾走近窗前,听到姜氏和父亲在说话,她一向没兴趣听他们说话,无非是些鸡零狗碎的张家长李家短,于是转身走开,隐约听到这么两句话: “你没看错?” “肯定没看错,就是……” 最后这句其实是半句,但小艾完全不在意。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想。 小艾沿着来路走回家去,她决定在家等阿发回来,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次日果然有人把银子送来了,但小艾不知道谁送来的,清晨打开店门时,那个青布小包裹就放在店门口,里面是沉甸甸的五百两雪花纹银。三百两给姜氏,留下二百两自己家用。小艾是这么打算的,阿发也一定这么想。 杂货店每天照常开张,只是店里只有小艾的身影在忙碌,若有人问起来,她就说阿发出远门去了。多数客人都没怀疑,也有一些好事者喜欢东拉西扯问话,小艾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对阿发感兴趣还是对她感兴趣。 “老板娘,怎么不见老板?”一天下午,一个客人买了几支毛笔,问小艾道。 “出门办货去了。”小艾笑盈盈地答。 客人摇摇头:“唉,听说最近山贼又猖獗了,就怕万一……” 小艾看了这客人一眼,这是个读书人模样的三十出头的男子,只是不知道是否真读过书。 “不会有事的。”小艾继续笑盈盈地回。 客人摇摇头,出门去了,小艾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想着和阿发初次见面的情形。那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在三年前。 按照姜氏的习惯,任何事情都不必和小艾商量,她的婚事也是如此。他们千挑万选,寻了个彩礼最高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儿子与小艾同龄,只是脑子不大好使,脸上时常挂着三岁小儿一般的憨笑。小艾对于爹娘的安排毫无异议,就像对于她自己的呱呱坠地也毫无异议一样。于是夫妻俩就择了个良辰吉日,把小艾涂抹成欢天喜地的新嫁娘,裹着一身红色,坐进红轿子里,四名轿夫抬着就往新郎家去了。新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来接,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四个时辰后夫妻俩就能见面了。姜氏心胸豁达,很想得开,二话不说就让小艾这么上了路。 去新郎家要翻过两座山,轿夫图近,选了条小道,走了没多久,四周灌木簌簌作响,嗖嗖跳出了几个拿着刀枪棍棒的青壮汉子,轿夫被吓得腿软脚麻。不寻常的颠簸让小艾感觉出了不寻常的事,她刚想向外看,轿帘就已被刀挑开,果然没错,他们碰到山贼了。山贼的口味一向广博,见财劫财,见色劫色,小艾麻木地看着那一张张粗蛮的脸,心里依然平静,横竖是做人家的婆娘,跟着谁不都一样? 轿帘放了下来,山贼们可能打算直接把小艾抬走,但轿子没有动,轿外却传来嗞嗞几声,接着是缓缓的衣物摩擦和骨节松脱的声音,仿佛一座座雪山在缓缓融化。轿帘再次掀开时,小艾面前出现一张脸色苍白瞳仁乌黑的年轻人的脸。这才应该是我的相公。小艾想。 于是她粲然一笑,自然而然地招呼道:“相公,你来啦!” 这个年轻人怔怔望着她,苍白的脸竟然渐渐浮现一丝血色,乌黑的瞳仁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眼眸中的光芒起初是微弱,后来是温和,再后来就是灼热。 这个年轻人就是阿发,不久以后成了她真正的相公。小两口都很欢喜,姜氏也很欢喜,反正彩礼已经拿到手,只须到那家门口去哭天抢地一番说女儿被山贼抢走云云,那家父母慌了手脚,一切听凭姜氏,随后婚事不了了之。 小艾倚着柜台,想着刚才那个客人的话,忍不住微笑了。山贼猖獗又如何?没有山贼,还没有她和阿发这段姻缘呢。 有人在回应小艾的微笑,小艾忙收住笑容站正,此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在杂货店门口徘徊有一阵了,一直没有进来,见小艾盯着他看,就踱进来,买了点腌腊,又买了点蜡烛,然后在怀里掏摸一阵,摸出一串铜钱,他没有把钱放在柜台上,而是把手心摊开,让小艾来拿。小艾觉得好笑,就伸手去拿,谁知那铜钱好像沾在那人手心一般,怎么也拿不起来。小艾疑惑地看看这个中年男子,发现对方用更疑惑的眼光看着她。 “姑娘,这点钱你都拿不起来么?”中年男子问道。 小艾更迷惑,也有些恼,没好气回道:“拿不起来又不怪我,是你不诚心给,若是不想付钱,这些东西算我送你的便是。” 中年男子笑道:“我贪你这点东西做甚?喏,钱给你。”他把铜钱扔给小艾,小艾接住时只觉得那钱触手极烫,痛得她“哎呀”叫了一声,铜钱重重坠在地板上,她吹了吹被烫红的手指,顺手抄起旁边一盆冷水泼在了铜钱上,然后从地上的水洼里把铜钱捡起来,擦净,放到柜台里。 中年男子笑咪咪看着她做完这些,问道:“想知道我怎么把铜钱给弄得那么烫么?”小艾懒得搭理他,只翻了翻眼睛,心里嘀咕,想把铜钱弄烫还不容易?滚水泡、明火烧……方法多得很。 中年男子显然看出小艾的敷衍,沉吟片刻,正色问道:“姑娘,你从未练过武功?” “蜈蚣是从地里爬出来的,还要炼甚么?又不是仙丹。”小艾抢白道。 中年男子被噎了一下,神情哭笑不得。他停了停,似心有不甘,又问道:“姑娘,你听说过‘十八仙’吗?” “只听说过十八罗汉和八仙,十八仙是个什么仙?”小艾用抹布擦着算盘珠儿,懒洋洋回道。 中年男子环视了一下杂货店,欲言又止,转身离去了。 这人真怪。小艾想。但转念一想,这个人未必真的怪,可能自己一直没有这样抛头露面与世人接触过,有些少见多怪。 三日之后的中午,这中年男子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是陪着一个人来,这个人很年轻,比阿发大不了几岁,鼻孔和脑门都略略冲天,应该是因为个子太矮的缘故。 “是她么?”矮个青年指着小艾问中年男子。 “是。”中年男子毕恭毕敬答道。 矮个青年打量着小艾,小艾也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确切说是好奇地看着他。“客官想买些什么?”小艾问道。 “三斤花椒。” 小艾把花椒称好包好,中年男子立刻接过来,正要给钱,那矮个青年递了个眼色,自己从腰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往帐台上一拍:“小娘子,找钱!” 小艾看着那银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是气这矮个青年说话的轻佻样,二是气他给的这银子——这碎银子被拍得嵌进了桌面,不用工具根本取不出,又是个不诚心付钱的主儿。好,你不诚心付钱,我便不诚心找钱,小艾低下头在柜台里装作找钱的模样,其实是用火钳夹着那些铜钱在脚边的炉子里烧,炉火正旺,不一会儿铜钱便有些发红,小艾把铜钱朝那矮个青年甩去,笑道:“找给你二十文,接着——!” 矮个青年干脆利落地凌空一抓,纹丝不差地接住了铜钱,身手皆不凡,可惜都毕竟是肉做的,铜钱触手便腾出一阵青烟,伴随一股焦皮味道,痛得他五官皱缩成一团,忍到了极致还是冒出一句:“哎——哟!” 中年男子吓得脸白如纸,扶着矮个青年不知如何是好,那接铜钱的手已经被灼掉一层皮,里面的肉红黑相间,这中年男子急得跳脚,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抬头看见小艾抿嘴偷偷在笑,便怒得要上前发难。 “且慢……”矮个青年咬着牙制止道,“你……不要命了么?” “公子……” “若……我没猜错,这便是传说中的……般若火焰功!”矮个青年喘了口气,道:“你那……三脚猫的内功如何应付——还是扶我回去罢!” 两个男人很快从小艾面前消失,快得跟从未来过一样。 三.吓人的人被人吓着了厨房在卧房的旁边,是很大的一间屋子,窗户很高,得用梯子才能上去,梯子旁边放了只木桶,里面盛满了冒着热气的水,窗外又是月上柳梢。小艾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慢慢除去全身衣物,又慢慢把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 这个木桶是阿发亲手做的,为此他找遍了南山坡上的树,只选中一棵满意的,接着用了两个时辰独自把树拖回家,然后把自己关在后屋内七天七夜,才将木桶做好。做好的木桶散发一种很好闻的香味,仿佛松香中夹杂着花香。因为这个不寻常的木桶,小艾每天都要泡个澡,尤其是阿发不在家的时候。 房顶上似乎窜上来一只猫,弄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小艾突然玩兴大起,拎起一只木屐向房梁抛去,木屐响亮地砸在房梁上,房梁被震得灰尘抖落,伴随咯吱咯吱的声音,小艾正想扔另一只,忽然听到一阵枭啼般的怪叫,接着是一长串尖叫,尖叫声从房顶爆发,蔓延至房檐再到墙角,仿佛一百只耗子被猫给踩住了尾巴然后抱成团从房梁上滚了下来。 小艾吓了一跳,胡乱把衣服裹在身上,小心踩着梯子登到顶部,推开窗户向外张望。 小艾不管是看人还是看风景,总习惯自上而下打量,所以从窗户望出去,先看到一轮皎洁的月亮,然后是月亮下的云层,再下来是黑影憧憧的树,接着看到一个人,站在她家的院子里,面朝着她。虽然月光没照到他的面孔,小艾却认出了他是谁,就是几天前在杂货店里被自己用火烧铜钱烫伤的那个矮个青年。 “你是怎么进来的?”小艾好奇问到。她家的院墙足有七八尺高,最顶端还被阿发插上了削得尖尖的楔子,小贼就算搬梯子也未必能爬得进来。 矮个青年却一副被吓懵的模样,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嘴里叫道:“姑姑……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啊……” 小艾忍不住想笑,这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五岁不止,却居然喊她姑姑?她看起来有那么老么? “快起来罢!你这样下跪,就不怕折寿么?” 矮个青年听后不但没起来,反而趴得更低,磕头如捣蒜,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一样,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姑姑……饶小的一命……当牛做马……姑姑仙福永享……” 小艾皱起眉头,这话越听越不对味了,此人大概是脑子不太好使,才会这样胡言乱语,万一让邻居瞧见,成何体统? “我不认得你,你快走罢!”小艾下了逐客令,话语硬梆梆的。 矮个青年抖抖索索地起身,边后退边不住鞠躬,退到墙根时拔地而起,一个后翻跃出墙外,在半空还不忘再给小艾鞠个躬。 小艾瞪大眼睛看着他消失在墙外,赞叹地叹了口气——原来他是个卖艺的啊!小艾总算明白了。她出门赶集的时候最喜欢看卖艺,那些艺人也是如这般身手不凡,轻轻巧巧就能蹦到竹竿顶上。 小艾的目光从院墙挪到地上,发觉距那矮个青年刚才站立之处一步开外有一滩深色的粘稠的东西,那东西似乎是流动的,映出了月光,逆着那东西的来路,一直找到窗户下方的柴棚,柴棚比厨房窗户要低,棚顶遮掩的幽幽黑影是小艾目光所及的最后一处,黑影中伸出一只人手,摊开着的,平放在地上,月光下呈现的是一种死鱼肚一般的白。 小艾确信自己的尖叫吓走了院内盘踞的猫,并惊动了邻居,待有人三三两两聚到院子里,她才敢从厨房出来,躲在人群中浑身发抖,从指缝里偷偷瞄着柴棚下那让她颤栗的景象。 死的人是个中年男子,年岁和跟着矮个青年的那个中年男子相当,但小艾从未见过他。 “闪开闪开!给常捕头让路!” 这么嚣叫的往往都不是捕头,而是捕快。捕头应该是沉默持重的,常崇清给小艾的印象就是如此。这位常捕头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风霜过早在他脸上染上了沧桑之色,他的长相像足了猫,而且是只晒太阳的猫——眼睛就算瞪得再大,看上去也是眯着的,内眼角下耷,外眼角上翘,鼻子方方正正,人中很长,嘴巴是一条平直的线,两端微微上扬。每当常崇清出现在小艾面前,小艾就很好奇地盯着他看,寻思他是用什么办法长成这个模样的。这次也不例外,虽然盯着他的目光里还留有惊恐的意味。 “认得他吗?”常崇清问小艾,向地上的尸首抬抬下巴。 小艾迫使自己仔细看了看那死尸,然后摇摇头。 “这是你家的院子?” 小艾点点头。 “听到什么动静吗?” 小艾简单叙述了一下自己在厨房洗澡时听到的那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却对矮个青年的造访避而不谈,那等荒诞不经的事情,想必也帮不上常捕头的忙。 常崇清俯身察看尸首,过了很久才直起腰来,示意捕快抬走尸首,并驱走闲杂人等,捕快们手脚麻利得很,一转眼院内就只剩下他和小艾。 “他是从屋顶摔下来的?”常崇清望着屋顶,似乎在问小艾,似乎也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亲眼看见。”小艾插嘴道。 然而小艾却亲眼看见常崇清灵活轻巧地攀上了屋顶,愈发像一只猫。他在屋顶来回寻觅了很久,时而直起腰四下张望,时而趴下来细细打量,半晌才回到地面,眯缝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波澜。 “发老板呢?” “出远门办货去了。” “去了哪里?他已走了快一个月了罢?” “他要去不止一处地方,会比较久。”这些话是小艾早已准备好的,可以信手拈来。 “你相公不在,你就只好随我回趟衙门了。”常崇清说。 “恐怕不行,我得看店。”小艾往后退了两步。衙门这种地方,寻常百姓最好离远些。 “那就只能把你这间屋子给封上了,抓住真凶以前,不得解封。” “一定要封吗?” “一定要封。” “那你帮我另盖一间厨房罢,让我有地方做饭和洗澡。如果做不到,就不许封。” 常崇清眯眼瞧着小艾,大概是揣摩这娇小玲珑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在说笑。 “好,我不封,你也不必去衙门。”沉吟片刻,常崇清道,“那你能否保证不登屋顶?” “我保证就是了。”小艾抿嘴笑道,“我无事登屋顶做甚?又不用到那里晒太阳,也不用去那里捉老鼠。” 常崇清微微一笑,小艾趁机问了一句:“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你希望他是怎么死的?” 小艾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常崇清。“我希望……他别死。”这是真心话,自家院内死了个人,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常崇清响亮笑了几声。“他不死的话,死的就是你了!”他丢给小艾一样东西,是个纸包。“这是从尸体怀里找到的,你打开看看。” 小艾战战兢兢打开纸包,发现这原来是个女人的画像,画像的眉目酷似自己,脖颈处被人用朱砂画了醒目的一道横线,朱砂很浓,洇透了纸背仍不够,还流下了几条淋漓的鲜红。 画像从小艾指间飘落,她终于晕了过去。 四.鸡蛋是可以当武器的厨房虽然没有被封,但小艾也不敢在那里久留了,澡盆被她搬进了卧房,厨房只用来做饭。 小艾发觉自己疑神疑鬼了许多,她不敢背朝窗门太久,因为总觉得有人在屋外窥视她,她常常在正做着饭的时候突然回头,狐疑地打量四周。四周静悄悄的,屋内只有她一人,而她无比希望阿发也在,每到这时,她就想着阿发做的澡盆,给自己壮胆。 几天之后,小艾认为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最窝囊的死法莫过于被自己吓死,她必须好好活着等阿发回来。阿发回家之前,她得自己保护自己。 要自己保护自己,小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菜刀磨得锃亮锋利,然后把所有趁手的能当作兵器的东西放到灶台周围,连垫灶台的碎石块也不放过。准备完毕,小艾觉得腰板挺直了许多,原来自己靠自己也不是那么困难。 然而很多天过去了,生活一切照旧,小艾每天看着日月东升西落,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实在多余,三天后就是除夕,她还是仔细考虑怎么过年为好。 过年对于小艾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包饺子,以往是阿发剁馅她来包,现在全得自己来,小艾找出木头墩子,洗刷了好几遍,开始剁肉,菜刀把整块肉先切成片,然后麻利地上下翻飞,伴随着“嘭嘭”的声音,肉片逐渐变成肉末。 嘭嘭嘭嘭——砰砰——嘭嘭嘭嘭——砰砰—— 小艾剁肉的间隙听到了些许不同于菜刀与木墩撞击的声响,起初她没有在意,而是继续剁肉。 嘭嘭嘭嘭——砰砰砰——嘭嘭嘭嘭——砰砰砰—— 撞击声明显了许多,小艾边剁肉边竖起耳朵听着。她渐渐警觉起来。 嘭嘭嘭嘭——砰砰砰砰——嘭嘭嘭嘭——砰砰砰砰—— 小艾忽然把刀停下,砰砰声也立刻停下,但还是慢了一点。屋内屋外顿时一片死寂,的确有人爬上了她的厨房房顶。 小艾停了片刻,继续剁起肉来,让嘭嘭声响亮地传到屋外,她卖力地剁着,胳膊开始酸痛起来,终于等到了房顶的“砰砰”声。小艾霍然起身,捏着菜刀冲到院子里,屋顶果然有几个黑影在蠕动,真是岂有此理!小艾叉着腰,扯着喉咙大骂起来:“杀千刀的小贼!偷东西偷到老娘这里来了!是不是活腻了?” 这些话一出口,小艾先自吓了一跳,自己几时变得这等泼悍了?然而的确骂得浑身舒畅,索性直接骂到底,横竖天生不是大家闺秀,日后也做不得;加之阿发不在场,不必担心他会对自己侧目而视。 那些黑影也都僵了一僵,随后都站起身来,原来是四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指着小艾和另一个耳语什么,说的话丝毫听不清。 “喂!看老娘不顺眼就下来说话!交头接耳算甚本事?又不是那些卖豆腐的小西施!” 旁边一个彪形大汉笑了,声音清清楚楚传了下来:“你这模样,还比不上那些小西施!”他扭头对那两个耳语的大汉道:“我想元掌门定是认错人了,姑姑天生丽质,堪称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怎会是这般模样?” 另一个大汉也点头笑道:“姑姑仪容万方,就算要出手,也不会吆五喝六,更不会拎着菜刀来叫板,依我看,这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婆娘。亏得我们刚才小心翼翼,实在多此一举!” 小艾没读过书,只认得几个字,却不至于听不懂这些尖酸话,尤其对她的长相评头论足的那些。一时间只觉得脸涨得发烫,腰和脖颈更加倔强地挺着,从脸皮到脚底板都绷得紧紧的,那群大汉瞧出她的窘态,更为放肆地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又抡起锤子开始敲房顶,叫道:“弟兄们,继续干哪!理她做甚?就快找到我们要的那个——” 一道寒光飞向屋顶,那是小艾忍无可忍扔出去的菜刀,扔出去之后她就后悔了,她就这么一把菜刀,前两天才费了半天事给磨锋利了,扔出去既无准头也无力道,轻轻巧巧被躲了过去,落到不知哪家的院落里。大汉们欢乐地笑成一团,这笑声让小艾更加崩溃,她奔进厨房拎了只篮子,随手抓了不少鸡蛋石块到里面,跑出来不管不顾地就往屋顶上掷,她心里憋足了怒气,虽是随手乱扔,却也如雨点一样劈头盖脸,那几个大汉索性不躲了,任由鸡蛋和石块砸在身上——就当挠痒。 突然一个大汉闷哼一声,向前扑倒,从屋顶直接滚落下来,随后又有一个大汉惨叫着从屋顶栽到院内,剩下两个被弄愣了,其中一个忽然捂着肩头大叫:“五步针!真的是她……!”话没说完便气绝身亡,滑落时脚被屋瓦勾住,身体在屋檐半挂垂下,脸正好冲着小艾晃来晃去,小艾清清楚楚看到从他的七窍流出几道黑血,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小艾被吓呆了,甚至不知道仅存的那个大汉何时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她环顾四周,看着离自己几步开外的那两个大汉的尸体,两腿发软,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篮子里还未丢出去的石块和鸡蛋滚了一地。 接着,常崇清好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院门口,他一进院就扑向地上那几具尸体,俯仰探寻了半晌,直起腰来,眯眼瞧着小艾,瞧得小艾心里发毛,然后簌簌蔓延到全身。 “这三个人,都是你杀的?” 小艾浑身发抖:“我……我只是向他们丢了些鸡蛋和石块……” “鸡蛋和石块?”常崇清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重复着她的话,接着是几声怪笑,“他们三个都身中奇毒,尤其是这个——”他指着那具倒挂金钟的尸体,“——此人死去的模样,和一个多月前死在你院内的那人一模一样。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我……”小艾的身子继续发抖,思绪却渐渐沉静下来,“我……无话可说,你若是想带我去衙门的话,就带罢。” 所有尸体都在她家院内被发现,今夜这三人又被她用石头和鸡蛋砸了之后身亡,她还有什么话说?她还能有什么话说? 常崇清却没有上前铐她,而是反复在地上两具死尸周围走了几圈,踱到倒挂着的那具尸首前,最后走到小艾面前停下。 “我可以不带你去衙门,只是你必须对我说实话。”他缓缓道,“这些致他们于死地的暗器,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手摊开在小艾眼前,手掌纤瘦,掌纹清晰,掌心并放着三根黑色的长针,沾着黑红的血和黄白的蛋液。 小艾只瞟了一眼就把眼睛挪开,身子的发抖却戛然而止:“这针……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不知道。”她的目光无处安放,只好先看看天空,又看看地下,最后越过处放门槛,停在案板和那堆剁了一半的肉馅上。案板旁边是一个翻倒的小坛子。 小坛子!小艾觉得眉心突突跳了一下,这坛子里装的是阿发用来孝敬表叔的鸡蛋,刚才被自己误打误撞给用了。 常崇清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她的脸。“嗯,不知道?”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小艾向后退了一步,“噗哧”一声踩破了一个鸡蛋。常崇清瞥了一眼,乍然伸手把小艾拨到一边,弯下腰去,小心翼翼从碎鸡蛋中捏起一根针——一根与他手中那三根一模一样的针。 “有意思,有意思得很。”他笑眯眯地从地上捡起另一个完好的鸡蛋,举在眼前左看右看,“把暗器藏在鸡蛋里,实在是妙!”他把鸡蛋递给小艾:“你,再扔一次。” “什么?”小艾没听明白。 “你就像刚才那样把鸡蛋给扔出去,来,就对着门板扔。” “你自己怎么不扔?” “等你扔了我再告诉你。扔罢!” 鸡蛋被小艾扔了出去,砸在门板上,蛋壳碎落,蛋液四溅,待这些零碎尽数沿着门板滑下褪去,只见一根针直直扎入门板内,尤为醒目。 “针上有毒,见血封喉,只要戳到身上,即使是手背,也可索人性命。这暗器的精妙之处在于无论你有否练过武,无论内力深浅,都能用它来杀人。”常崇清嘿嘿笑道,“要弄清个中玄妙,非得你扔不可,我是学武的,扔不放在鸡蛋里的针也能戳进门板。我本以为是有人在暗处动手,然后栽赃于你,谁知还真是你用鸡蛋把这仨大老爷们给杀了。” 小艾咬着下唇,绞着双手,眼神飘忽不定,从东游移到西,再从西游移到东,耳朵里听着常崇清接下来一句连一句的问话——那些问话如同寒冬腊月中嘴巴里呵出的气,原本是温的,一出口便冰冷无比。自己的答话则变成了本能,顺便用身体的颤抖来取暖。 “鸡蛋是哪里来的?” “买的……” “哪里买的?” “集市……” “哪里的集市?” “不记得了……” “谁去买的?” “我相公……也可能是我,不记得了……” 常崇清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小艾连眼皮都不敢抬,生怕碰到锋利的刀刃上,那可就真成死不瞑目了。 “你跟我来。”他说。 “去……哪里?” “去衙门。”常崇清说,顿了一下,补充道,“认尸。” 五.蛇也是不那么可怕的小艾浑浑噩噩跟在常崇清后面走,在义庄门口陡然停步,徘徊着不肯进去,她怕进去之后自己不得不面对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所以宁肯多耗费一些时辰来自欺欺人。 “你再不进来的话,我只好让捕快们押你进来了。”常崇清举着火把站在门口,颇不耐烦说道。小艾只好迈进义庄,跟着他继续走。 义庄的尸体大都蒙着白布洒着石灰,唯一的区别是脚上拴的牌子,除了常崇清和仵作,没有人愿意知道他们谁是谁。小艾紧抱着肩膀侧身在一张张尸床旁走过,常崇清的背影虽然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很狞恶,却是唯一让她觉得安全的东西。 “喏,这里。过来看罢。”常崇清掀开一块白布,扬起一阵白色烟尘,呛得小艾不住咳嗽,咳得眼泪横流,其实她早就腹痛如绞得想要流泪了,她的天空离彻底坍塌只差一根弦,就看这根弦何时绷断。 白布下面是个面孔和身体同样扭曲的男尸,小艾透过泪幕看了好几眼,无论穿着还是年岁,都不可能是阿发。 “你看清楚,这人是不是到过你的店里?”常崇清问道。“有人说看到他在你店里买过东西。” 看来那根弦暂时不会断,小艾的底气也足了很多,把眼泪擦干,仔细看了看,没错,这男尸就是此前在他店里买过东西、后来又陪着那矮个子来他店里寻衅的中年男子。 “我见过他,大约一个多月前,他在我店里买了点腌腊,又买了点蜡烛。” “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有……问这些东西多少钱。” “除了这些呢?” “还有一些,都是很奇怪的话。” “是些什么话?” “一时想不起来,让我回家罢,等我睡一觉,吃点东西,应该能想起来一些。”小艾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趣——无趣的捕头,无趣的命案,无趣的问题。她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说。她想回家,想恢复平静的生活。 常崇清眯着眼睛瞧了她一阵,什么也没说,让她回家了。小艾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心情愉悦了许多,快到家的时候看到姜氏提着灯笼在门口候着,愉悦顿时被一扫而光,只剩下淡淡的烦闷。 “这么晚,您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是父亲生病了?还是弟弟的生意蚀本了?小艾猜不出,留作家用的那二百两纹银还分文未动,但小艾说什么也不会把这笔钱给姜氏了,不孝就不孝罢,管他呢! “瞧这话问的!不出事我就不能来看看我家闺女了么?晚点算什么?”姜氏笑眯眯地迎上来,亲热挽着小艾的手。小艾把手从姜氏臂弯里抽出来,径直开门走到院子里,那三具尸首早已挪走,地上只有几滴不起眼的黑血。剁了一半的肉馅还静静地在木头墩子上放着,小艾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剔骨刀,权当菜刀用。 “哟,剁馅呢?” “嗯。” “包饺子?” “嗯。” “准备初一那天吃?” “嗯。” “哪天回家?我好准备准备。” “初二。准备就不必了。” 小艾已经很不耐烦,但不好把耳朵像眼睛那样闭上,或像脖颈那样扭到一边,只能略略侧一下。姜氏显然瞧了出来,笑吟吟问道:“姑爷呢?不在家?” “出门办货去了。” “出门两个月?什么货要这么久?” “他要去不止一处地方,会比较久。您不必操心。” “好,我不操心。”姜氏的笑容开始发冷,“我不过奇怪罢了,既然出门办货,去竹翠谷做甚?” “竹翠谷?!”小艾惊叫一声,菜刀凝滞在案板上,她抬起头盯着姜氏,“你看到他了?他去竹翠谷了?什么时候?” 姜氏却伸了个懒腰,答非所问道:“腰真是酸呢,大概犯了寒病,……得去拔个火罐,唉,又得花银子!” “那么请回罢。”小艾柔声道,“路远,您自己小心,我就不送了。”她低头继续剁肉,自然而然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倒是姜氏很是发尴,呆立了片刻,去打开房门,正要跨过门槛,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阿发出了什么事?” “当然想。”小艾头也没抬,“等包完饺子,我会亲自去一趟竹翠谷。” “你不能去!”姜氏抓住门框尖叫道,“那里实在是太——” 她后面的话淹没在一阵响亮的剁肉声中,一个字都听不清。 竹翠谷离小艾的家不远,从北城门出去,走过一座小桥,翻过两座小山,大概不用三个时辰,就能走到。这里景色秀丽,绿树葱郁,整个谷底却找不到一根竹子,小艾知道这个山谷名字的由来,所以来的路上固然横着心咬着牙,到了谷口之后却停了下来,犹豫究竟要不要继续向前走。 她面前的这条路与草丛的边界明晰而且路面干净,连一块石头都找不到,小艾鼓了鼓勇气,迈出左脚,接着是右脚,然后又是左脚……她接连走了好几步,两旁的草丛和树木都静悄悄的,不知哪里来的鸟儿啾啾叫了起来,叫声很小很轻柔,但毕竟是叫了。 小艾的胆子随着步子的迈进在逐渐增大,沿着这条小路走进山腹,一路幽静,凉风习习,唯一美中不足,是风的味道不太好闻,尾梢处带着淡淡的腥臭。小艾陡然停步,心里像是被不知哪里来的手给提了起来,一直提到嗓子眼,卡在喉咙里。 风停了,簌簌声在近旁草丛响起,小艾循声盯住那块草丛,长长的草向两边分开,一条绿色的长长的物事缓缓移近,这物的前端昂着,细细的颈子上顶着三角形的头,腹部两侧各一道雪白的纹路,好像一把雪刃把它横着给一削为二;尾巴像被门给夹过,从一股绳迫不及待细成了一根线。那物在距小艾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头略低了低,露出一双红豆般的小眼睛。 这是一条很像竹叶青的蛇,但比普通的竹叶青要大很多。小艾平生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蛇,眼下一条蛇就在几步开外,让她觉得胃里分外难受。正在此时,那条蛇像是打嗝似的抖了一下,吐出一样东西,骨碌碌滚到了小艾脚边。 那是阿发从不离手的青玉扳指。 小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滞了,唯一能动的是右手,她颤抖着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鸡蛋,向那蛇掷去。那蛇敏捷把头一晃,蛇口猛张,叼住了鸡蛋,喀嚓一声,鸡蛋碎了,蛋黄蛋清顺着蛇身缓缓流下,蛇身始终僵直不动,半晌,向一旁硬硬地倒下去,仿佛一截枯死的竹枝,小艾看到那蛇的两眼之间有一道亮光闪了一下,那是一截短短小小的针尖戳了出来,仿佛一颗尖牙龇着,针尖戳出来的伤口留着暗红色的液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小艾抚了抚胸口,捡起青玉扳指,跨过那蛇的尸体,抬脚想继续向前走,可只迈了一步便停下了,草丛中悉悉簌簌声不绝,几十条竹叶青一样的脑袋参差不齐探了出来,向她这里缓缓接近。 “糟了,好多蛇啊!” 这时从背后过来一阵风,吹得小艾后背一阵冰凉,接着是自己的双肩被猛然攫住—— “糟了,是老虎吗?”小艾的头嗡地一声涨大,只觉得被带向半空,接着又到地面,再到半空,再到地面。 “……还会飞的,难道是兀鹰?”小艾的脑子乱糟糟一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唯一能确定的是眼下阿发的鸡蛋没法再给自己解围了。 等天地在小艾面前重新归位,已经是山谷之外,小艾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随即又闭上,她觉得眼前这老虎或者兀鹰大概是准备用膳了,自己还是不要睁眼看的好——等死须得是闭着眼睛的。 “怎么不睁眼?头晕么?” 面前的不是老虎或者兀鹰,而是衙门捕头常崇清。 -未完待续- 中原人氏。理科毕业,喜爱文学。年5月不慎堕入创作长路,从此难以自拔。年6月第一部万字以上的小说完成,之后斗胆染指武侠。年11月柔情武侠《二更鼓》完成。今有多篇中短篇小说,作品五花八门,涉及武侠、言情、奇幻、惊悚、科幻、军事等,偶尔有非典型性穿越。但因业余时间匮乏,迄今仅有两部15万字以上的小说,即《二更鼓》和《三更鼓》。其人出文甚慢;慢则慢矣,仍努力笔耕不辍,希望有始有终。 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nkimg.com/mbyxg/9717.html |